文｜本刊记者 张西蒙
面对一摞崭新的课本，恒恒充满好奇，从中抽出一本，翻得哗哗作响。随着“嘶啦”一声，一本书页被撕扯下来，恒恒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喜悦。
恒恒是一名早产儿，加上出生时缺氧，对脑部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本该上小学的年纪，心智水平却远低于同龄人。撕书时发出的声音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引得他咯咯发笑。
眼见恒恒又要伸手拿一本新书，母亲慧婷赶忙将他拦了下来，深深的无奈让她处于崩溃的边缘。
忙着康复，在阅读上下的功夫太少
2016年，恒恒出生时的意外，让慧婷和丈夫喜悦中多了一丝担忧。在语言发育的爆发期，恒恒却迟迟叫不出最简单的“爸爸”“妈妈”，慧婷尝试着给儿子读绘本、讲故事，却根本无法吸引孩子的注意，亲子间的交流变得缓慢且困难。
恒恒3岁时，慧婷把她送进家附近一所幼儿园。没多久，老师反?。骸罢夂⒆幼ㄗ⒘艿?，一点儿也坐不住，需要加强这方面的训练。”慧婷听后和大多数父母一样，上网搜索了大量锻炼儿童专注力的资料，购买了不少相关书籍。
这些书本各式各样，有找规律的：一个苹果、两个苹果、三个苹果后面跟着一个问号；有探索迷宫的：在各种线条组成的迷宫中帮助小动物回家；也有训练观察力的：在一堆相似的物品中，找出那个不一样的……
“这么明显，你怎么就找不到呢？”恒恒对阅读兴趣寥寥，慧婷心里着急，有时不自觉提高语调，几次训练都以恒恒号啕大哭收场，这让她陷入深深的无力感。
慧婷寄希望于医疗手段，连续奔走了几家医院，都得出相同的诊断结果——恒恒被确诊为心智障碍者，好消息是情况不算严重，经过康复训练他可以到普通学校接受教育?；坻眉尤肓诵闹钦习⒆蛹页ぷ槌傻奈⑿湃?，经打听得知，恒恒并非个例，大多数心智障碍者在阅读方面会表现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喜欢扔书、撕书的不在少数，还有不识字的、注意力无法集中的，更有甚者连父母都无法与之建立交流。
2023年9月，恒恒进入小学随班就读，开始接受融合教育。一学期结束，恒恒的学习成果如慧婷预期，远远落后于同班同学。在她看来，恒恒学习能力弱还在其次，主要问题是不识字、无法阅读。这让慧婷很是自责：“这些年一直忙着带他做康复，在阅读上下的工夫太少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慧婷从康复机构的老师那里得知，国际上有多种支持心智障碍者成长的方法，其中不乏通过阅读让他们提升认知能力的案例。这让慧婷深受震撼，“我第一次知道像恒恒这样的孩子，是可以有阅读能力的”。她四处打听，找到了一家可以对心智障碍儿童进行阅读训练的机构，为恒恒报了名。
恒恒的第一课，就是改善撕书的行为。老师告诉慧婷，撕书这类破坏书籍的动作也是一种感知书的方式，是一种特殊的阅读行为。与其批评，不如示范给他看 “应该如何做”。在多次示范和亲身体验下，恒恒从“他控”中建立了自控力——不再撕书。不仅如此，他还成了班里的图书小卫士，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多，如今已经能完整读完一本书，尽管慧婷不确认儿子是否能真正理解书中的内容，但对他来说，已是巨大的进步。
只要是孩子，都喜欢听故事
公开数据显示，我国有上千万名心智障碍者。然而，关于心智障碍群体是否能阅读的质疑不在少数，且长期存在。包括心智障碍儿童的家长在内，社会公众普遍存在认知误区：心智障碍群体既无法阅读，也无阅读需求。
像慧婷这样曾一度忽略孩子阅读需求的家长不在少数。居住在广州的佳敏，女儿玥玥3岁时确诊为心智障碍者，如今10岁，7年时间里一家人为了帮助孩子康复一直奔波忙碌。玥玥接受的康复训练主要包括感统训练、行为训练及结构化教学等，其中并不包括阅读干预。
上小学后，玥玥的认知能力很弱，不会分辨图片、没有语言。佳敏一给她书，就被扔掉，捡起来再给她，又扔掉。她一度想过放弃：“老师，算了，我们家孩子能力弱，就像小宝宝，是不懂得读书的。”
?？谑辛绺绨纳绲拿厥槌ち至?，经营着一家亲子绘本阅读机构，参与过很多与心智障碍群体相关的志愿活动，她所接触的心智障碍孩子的家长，多数觉得孩子没有阅读能力，也未意识到可以通过阅读帮助孩子提升认知。来找她咨询的家长，问得最多的问题是“你们能教什么？”“是教画画的吗？”甚至有一位母亲带着孩子，在书柜前没站两分钟就走了，说：“我自己都不怎么看书，还带孩子读什么书?！?/p>
在接触了成百上千名心智障碍者的家长后，林琳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他们更关切的是什么？“归根结底就是——我的孩子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学习、生活?！绷樟兆芙?，甚至有一些想得更长远的家长，希望孩子能考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他们当中很多人还在为了孩子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保障奔忙，“至于阅读这样明显高一层级，甚至说可有可无的需求，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钡翟亩炼运怯忻挥杏谩鸢妇允强隙ǖ摹?/p>
据林琳所知，国内有不少特教学校、康复机构开展了阅读教育，多数将其作为社交感知的一部分内容?！暗言亩量蔚ザ婪掷氤隼矗蘼凼ψ柿α炕故羌页さ娜现?，真正执行起来难度很大?！?/p>
深圳市罗湖区星园学校、广东省名教师工作室的主持人邓晓红说，目前国内特教学校尤其是培智学校实行的课程标准是2016年出台的《培智学校义务教育生活语文课程标准（2016年版）》，其中明确规定了培智学校学生应具有初步的阅读兴趣，能阅读图文并茂、内容贴近生活的图画书。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更多研究者、一线教师关注培智学校绘本教学的问题。近几年在融合教育理念下兴起的“资源教室”，也有配备一定数量优质绘本资源的要求，这对心智障碍者的生活体验，进一步拓展其语言表达和情景应用能力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在林琳看来，心智障碍的孩子首先是一个孩子，然后才是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只要是孩子，都喜欢听故事?！绷至占堑玫谝淮未攀该闹钦习亩粱姹荆槊恰蹲厣男?、棕色的熊，你在看什么？》，当她翻开第一页书页，孩子们发出爆鸣般的尖叫与欢呼，“有可能是因为画面的颜色比较鲜艳，也可能是他们对此感到新奇，又或者是他们之前就认识熊，见到了熟悉的事物?！绷至找灰骋灰车馗⒆用墙步?，有几个原本很闹腾或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慢慢地目光也会跟着她走，“在我停下来引发他们思考的时候，有的程度好一点的孩子甚至会催促我翻页找答案?！痹诤⒆用浅撩杂谑楸灸谌莸哪且豢?，林琳知道，这事成了。
在家长们认识到阅读可以为孩子带来改变后，来找林琳的人多了起来，很多心智障碍者的家长发现孩子参加完阅读活动后，某一方面的语言丰富了，认知能力有了显而易见的提升?！安还苁浅鲇诳蹈吹哪康?，还是想要积累知识，只要对这些孩子是有益的，就应该有更多的社会倡导?！绷至杖衔杂诳释谌肷缁岬男闹钦习禾謇此?，“开卷有益”更为适用，没必要刻意避开“功利性”。
当心智障碍者的阅读需求逐渐被正视，如何让其成为全民阅读参与者又引发一系列更深层次的思考?！白钪苯拥奈侍饩褪鞘ψ柿α康呢逊??！绷至账担亩敛皇翘焐突岬?，需要老师的引领，对于心智障碍群体更是如此，除特教基础外还得兼具多学科知识方能胜任，这样的老师少之又少，与之相应的，心智障碍群体应该读什么书、怎么读，都是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让特殊孩子成为终身阅读受益者
今年26岁的孤独症患者阳阳正是一名阅读受益者。在普通学校读到三年级时，阳阳妈种子拢发现儿子始终难以与老师和同学同频，于是将他转入一所特教学校。阳阳毕业后，一家人居住在河北衡水，白天种子拢和丈夫外出上班，阳阳在家无所事事，唯独对各类广告牌、广告词格外感兴趣，遇到不认识的字还会查字典。
2021年，种子拢从特校老师处得知西南大学江小英教授开展心智障碍者绘本阅读活动的消息，她第一时间为阳阳报了名。在参加了一系列绘本阅读活动后，阳阳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份手工——一朵纸做的太阳花，还会根据书里的内容主动做家务，这让种子拢颇为惊喜。“小时候的阳阳，对阅读毫无兴趣，我给他讲故事也是照着字去念，图画里的内容很少引导他去看。好在他对拼音有一定兴趣，学得还算扎实?！北欢拥淖渌ザ闹肿勇?，又让阳阳参加了2023年的阅读活动。如今的阳阳，独自在家也不再无所事事，有时他会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
阳阳的案例不仅给家人带去鼓舞，也让江小英倍感欣慰，这验证了她一直以来笃信的观点——绘本阅读可以让更多的特殊孩子成为终身阅读受益者。
江小英是西南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自2014年起，‘全民阅读’连续11年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那么阅读能力较弱的心智障碍群体如何成为全民阅读参与者？”这成为江小英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在北京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攻读博士期间，她扎根三所学校，针对心智障碍群体开展了为期一年的教育实验。毕业前夕，江小英意外收到实验班两名孩子的来信，一位是特殊儿童，另一位是家有唐氏综合征弟弟的班长，他们在信中不约而同写道：“我们最喜欢您讲的故事，您讲的故事最好听，什么时候再给我们讲故事？”江小英将这两封信珍藏至今，也坚定了她投身心智障碍群体阅读教育研究与实践的理念。
通过大量调研，江小英决定将绘本阅读作为切入点。她曾经问过一位培智学校的校长，学校孩子有没有读过绘本？校长不假思索地回答：“孩子注意力都不好，没什么识字量，还读什么绘本呢？”
事实上，正是因为特殊孩子语言发展较差，才更要读绘本?！昂⒆硬皇亲急负昧?，才开始阅读?；姹咀畲蟮暮么褪歉怂刑厥夂⒆右桓鲎畹偷拿偶鳎恍枰蹲志涂梢越性亩??！?江小英说，“这个世界很大，绘本阅读打开了心智障碍孩子认知外部世界的大门；这个世界的道理很多，光用嘴说不如让他们沉浸其中、用心感受?！?/p>
近年来，国内中小学学生和幼儿对绘本阅读的需求与日俱增，将绘本引入教育教学的特教学校也越来越多。广东省中山市特殊教育学校的教师陈玉梅在日常教学中发现，心智障碍的孩子对于绘本阅读的兴趣普遍高于其他科目。自2015年起，中山市特殊教育学?？家罅康幕姹荆淌γ且部汲⑹越姹驹亩猎擞糜谛闹钦习慕逃萄е?。
“《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7-2020年）》中明确提出，要加强特殊教育学校图书配备，开展书香校园活动，培养残疾儿童良好的阅读习惯?！苯∮⑺?，随着政策的完善和观念的转变，心智障碍儿童绘本阅读越来越受重视。除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外，广东、重庆、四川、浙江、江苏等地也相继出台了地方性的扶持政策，除特教学校、康复机构外，各种社会组织尤其是公共图书馆也积极参与推动心智障碍群体阅读，让不少家长、从业者看到了曙光。
2017年，江小英创办了“西大绘本阅读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2019年正式成立西南大学绘本阅读研究中心，截至目前，开展了三期公益阅读活动，为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的学校和机构超过1万名教师开展100多场专业培训，超过10万个心智障碍家庭因此而受益。
相比心智障碍群体“怎么读书”的问题，让江小英更为自豪的，是解决了他们“读什么书”的问题。目前在我国，市面上并没有专供心智障碍群体阅读的书籍。江小英连同100多位专业老师，借鉴“分级阅读”的理念，花费两年半时间，从20多万种图书中选出适合聋校、盲校、培智学校各300本图书，覆盖学前阶段和义务教育阶段的残疾儿童群体。江小英打算在2024年全国助残日召开发布会对外公布这份书目，并附赠使用指南，推广给各个特教学校、康复机构，让更多心智障碍儿童从中获益。
无数心智障碍者的阅读故事，无一例外证明着阅读障碍可以被跨越，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支持者。正如作家曹文轩所说：“阅读，从根本上讲，是一种人道主义行为?！毙闹钦习禾宥凉拿恳槐净姹荆冀诮窈蠡槌伤巧囊徊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