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冬奥组委官网 张蕾)2021年3月下旬,在京冀的雪季结束前,我们访问了正在崇礼备战2022北京冬残奥会的中国残奥高山滑雪队。北京冬奥会周期,这支队伍几乎从零起步,用四年时间追赶冰雪运动发达国家的脚步。
在崇礼的四天,意外地,我们跟他们一同经历了一点迷茫和一点喜悦。不意外地,我们发现,其实大家都一样,对前程有点焦虑,也满怀憧憬。
一场落败
“这是一道想象题。如果……你没有参与体育运动,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导演问高山滑雪运动员刘思彤。
“以前我也想象过。多平淡啊!就念书、上学、回家工作。不能说碌碌无为吧,也就是只能在小县城里面画个圈圈。要么收收银,要么做点啥,拿着(每月)一两千的工资,在父母身边,每天重复拷贝地生活。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体育改变了辽宁葫芦岛孩子刘思彤的生活。4岁遭遇交通意外,右腿截肢。14岁成为运动员,先后练过游泳、轮椅竞速和手摇自行车,冬季运动选拔开始时她也去试了试——技多不压身,体育竞技就是她的本领。凭借这个,她摆脱了“成为父母累赘”的担心,成为了家里的骄傲。
2018年平昌冬残奥会,只训练了一个雪季的刘思彤获得了女子高山滑雪坐式大回转的参赛资格,她也是第一个参加冬残奥会高山滑雪比赛的中国选手。
比赛中,刘思彤错穿了一个假门,如果就此下去,她这一滑将没有成绩。她拄着雪杖,撑着身体和30来斤重的滑雪装备,倒着爬坡退回到可以绕过假门的位置,重新启动。观众对此报以掌声,现场的中国记者也没控制住情绪,眼眶湿润。
人生第一次冬奥会,刘思彤最终名列第9。
“算是完成自己的梦想了,挺认真地完成了比赛,家里边还有教练在等着在看着,自己也很荣耀?!比罅跛纪担安皇亲詈笠幻瓿闪吮热?,我很高兴?!?/p>
回头再看那场落败,刘思彤会伤感也会不好意思,“滑得好次啊!”
来平昌,刘思彤“孤零零的”,外国运动员都有伙伴,而她只能自己看旗门。
由于雪地条件的问题,当时的回转比赛,只允许在门外看门。不过,这些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时我还分不清什么叫蛇形门,什么叫螺旋门,什么叫倒螺旋,对于我来说(当时的情形)就是个崩溃,别说记门了,我连看门都看不明白呢?!?/p>
望着平昌的山,“从来没滑过这么陡的雪道”,但“咋也得完成比赛?!闭馐橇跛纪铀囟赂业南敕?,“毕竟是代表国家出来的,你灰头土脸地回去(哪行)。最起码你得能硬气一点说,我完赛了。这是一个突破,给自己一个交代:你以后可以挑战这种赛道?!?/p>
完成比赛后,刘思彤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完了所有其他选手的滑行。
“回去一定更努力地学习,打基本功,争取在2022年完成更好的目标?!?/p>
那场毫不意外的落败成了刘思彤颇有高度的起点。凭着超常规的付出,如今的她在超级大回转、大回转和回转等各项比赛中均有佳绩,国际比赛能够进入前八甚至拿到冠军。
身边的伙伴多了起来,队友们互相鼓励,一起分析旗门。原来“嫌弃我们”的国外强队,如今也愿意跟我们一起联合训练、分享雪道了。赛后大家还经常交流:你原本是做什么工作的?你觉得今天的旗门好滑吗……
一次出走
导演说:“这个问题我每个人都问了,一个想象性的问题。如果……”
“如果我有手?”高山滑雪运动员孙鸿胜接道。
“不是……但,你想过吗?”
“没想……有时候……以前想过吧。忘了想没想过。好像习惯了。给我一双手好像还不会用了呢?!?/p>
孙鸿胜在队里外号“大圣”,挺话痨的,“长得也像孙悟空”。
头一次给外教介绍队员时翻译正好不在,大家费了老大劲也没法让意大利人学会念他的名字,不知道谁急中生智:“叫Monkey”,外教一下子记住了。
大圣在队里很显眼,小时候因为高压电击失去双臂的他也是被公认为滑雪难度最大的人。
然而,平衡问题只是大圣的困难之一。
大圣恐高,小时候爬楼爬到二层就腿发软;即便是现在,打角色扮演类游戏,人物飘到高架上,那主观视角的向下的一瞥,也能让这位玩家吓一哆嗦。
这样的大圣练滑雪却有着不错的天赋。最开始被越野滑雪队选中,等待出发期间,被安排着先跟高山队“待两天”。在室内滑雪场学上个一天,“滑得不好,东倒西歪的,但能下来了”。学的时候没怎么摔跤,学会滑到终点,一激动,摔了个结实。
等到越野滑雪队招呼大圣启程,高山队教练不干了:你行李放下,我去给领导打电话。沟通后,“火车票给你退了”,恐高的孙鸿胜成了高山滑雪运动员。
第一次上高级道不啻一场灾难。每拐一个门,大圣要缓上几分钟,偷眼看看下面的路。本来可以滑三趟的日程,孙大圣只磨叽了一趟,教练就鸣金收兵了。
缆车、“魔毯”,这些对大圣来说也相当于“紧箍咒”,只要脚离地,他的心就被吊起来。没法子,上缆车时,师兄搂着他,或者牵着他的衣袖,让他找到安全感。后来他主动想办法,夏天去游乐场练胆儿——过山车、大摆锤、海盗船,“逼自己去”。一个夏天,哪怕坐一趟过山车,也能起点作用。要不就去爬个山,让自己习惯陡峭。
但总有些什么克服不了的东西。大圣说不清,为什么有的时候会心情糟糕。
我们访问的第二天,他缺席了雪上训练。晚上在电梯里碰到,他正要去找教练谈谈。
两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对外教达里奥说,我想出去走走。那晚,他跳上出租车,跑到哈尔滨火车站,要了一张最快发车的、去最远地方的车票。
他坐了“可远可远可远可远”的火车,一开始是坐票,后来补了卧铺。记不清是两天还是三天的路途,啥也没干,就看着窗外。下了火车,走在广州的马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尥曷蚝没?,再次跳上出租车,飞回哈尔滨,“照常训练了”。
心里的郁结在哪,大圣还是不大懂??赡苁羌档谝惶炀汀翱蘖撕贸な奔洹?也可能是“我感觉我滑得对”可计时器偏偏说不对?还可能是因为疫情不能外出憋着了?或者是奥运临近,跟自己较劲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在餐厅,大圣找到了达里奥。
一种视角
2017年,中国残奥高山滑雪队欧洲外训的时候,卡佩利·达里奥带队训练了两个月。起初跟翻译的沟通有些问题,达里奥想了个办法,先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再把要做的动作演示出来,问题很快解决了,“感觉就是从那时候好起来的”。
达里奥喜欢这帮中国孩子,“我发现中国运动员的心理状态与欧洲运动员不同?!彼亲翊咏塘返囊?,“不会找借口”,即便滑具有问题,即便身体偶有小恙,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抱怨的声音,会继续努力训练”,“他们是真的想要赢?!?/p>
平昌冬奥会后,达里奥接手了这支几乎从零起步的队伍,从技术、心理、器械等各个方面,带来先进的经验;也因为这里的集训制度,他得以一年11个月、一天几乎24个小时与这些中国孩子在一起,“这对我和运动员双方的进步都提供了非常大的可能性?!?/p>
现年50岁的达里奥,5岁开始滑雪,26岁开始执教残疾人滑雪,他的队员取得过包括2006年都灵冬残奥会、2018年平昌冬残奥会金牌在内的诸多好成绩。
第一次为残疾人教授滑雪的时候,达里奥便与他们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接。
“我第一次教残疾人滑雪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非?!婀帧那樾?,这种情绪让我更加打开了自己的头脑,我意识到,噢,这才是人生中真正的难题?!贝锢锇滤?,这可不是晨起的头痛那般“我今天可太难了”,“真正的困难是,当你身体有某一部分缺失的时候,你仍然需要面对生活?!?/p>
这种奇妙的联接让他想尽办法感同身受。作为教练,他要想办法,应对不同队员的不同身体和心理状况,每天把自己积极的情绪传递给队员,并探索新的训练方法。在指导队员尝试新动作前,他会先试:如果身体某部分行动受限,应该如何接受这个动作。
刚来到中国队时,达里奥发现,队员们只练身体上健全的部分,“但是当我们滑雪时,需要用整个身体?!彼家即蠹夜刈⒉⑶蚁嘈牛屑驳纳硖宀糠?,通过某种方式,也能够得到强健和提高。
比如大圣的肩膀。
“达里奥,我没有双臂,怎么练?”大圣瞪大了眼睛。
“别担心,我给你想办法?!贝锢锇驴即丛焯岣呒绨虻难盗?。
“练出点形状和力量了?!贝笫ツ芨惺艿?,滑行中被旗门抽打时,肩膀的耐受力有所提升。
比如思彤的右腿。
滑行中如果要摔倒,思彤本能地会往左边摔,因为右边没有腿,总觉得不安全。但达里奥鼓励她,不要害怕右拐。
“我们总是在找借口,‘我这边没有腿,我这边就不会那么好’。但老达说你可以的,你要去尝试。当我们做到时,他就毫不含蓄地表扬我们?!?/p>
在达里奥的理论里,滑雪并不是“爬到山顶-踩着滑雪板-下山”这么简单的事,它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在滑雪的问题上,滑雪本身只占50%,剩下的50%是内心以及为内心寻找出路。
就像直面身体的残疾部分,并不容易。有的时候会有队员来找教练倾诉,多数是女队员,男队员也有,他们可能一进门就开始哭泣。
“很多时候,一些运动员没有接受他们的残疾,所以我需要帮他们,告诉他们,这就是你的人生,这就是你的身体,现在,我们需要用你的身体来想办法?!?/p>
一道光
“我现在可想跑出去大哭一场了?!痹诓吞笫ザ源锢锇滤?。
“你可以哭,但是你哭完了之后要站起来,要有解决的办法?!?/p>
长期高压训练下的紧绷神经、尝试新练习时跳脱舒适区的阵痛、计时器的压迫感、情绪的起伏波动……在漫长的倾诉中,达里奥为大圣分析了种种原因,想尽办法对这些进行拆解,鼓励对面的这位年轻人:“你的大脑里面是有一部分是自己的乐观的东西,你要学会用这部分?!?/p>
他用蹩脚的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继-续-呼-吸?!?/p>
在沉重的时候,“嘲笑外教的中文水平”总是一个不错的梗,让气氛变得轻快。
“谁都有那么一刻。”他说,“哭吧。跑吧。不要跑10分钟,要跑就跑一小时?!?/p>
达里奥拿来一瓶饮料,拉开拉环,为大圣递到嘴上,大圣咬起瓶子,猛一仰头,大有一饮而尽的架势。仿佛他们以这种方式,痛快地干了一杯。
“积极一点。你要在下雨的时候能够跳起舞来?!贝锢锇滤?,“开心一点。去跳舞吧。”
大圣请翻译向达里奥转达:“明天早上他肯定会在食堂见到我。从明天开始我就会很好的。Thank you?!?/p>
次日,我们守在山脚,看到大圣一路疾行穿过终点的背影,竟有些莫名的激动。后来他告诉我们,那趟训练中的普普通通的滑行完成时,“我也挺激动的。”
思彤的烦恼跟大圣不一样,作为队中唯一一位有过奥运经验并且在近年间取得好成绩的人,外界对她有着极高的期待。
去年世界杯,刘思彤状态不好,遭遇瓶颈,突破不了自己,甚至“不会滑雪了”,那种力不从心让她很难受。
队里开会的时候,达里奥若有所指地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运动员站在起点的时候是有怎样的想法,或者心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所以,你就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不要想太多,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当时感觉老达带着光啊,太温暖了这教练,(我们)有‘后台’呀!终于是有‘后台’的人啦!”刘思彤说,“感觉这不只是一个教练,是朋友,也是亲人?!?/p>
“她有很多压力,这种压力来自媒体,来自周围环境,这种压力令她更加紧张?!贝锢锇麓硬桓跛纪嘎勰勘?,也从不会说,“刘,我们要拿金牌?!?/p>
“我需要成为一个保镖,一个她心态的保镖,把她从压力中解放出来?!?/p>
达里奥对刘思彤说,“你需要把大脑解放出来,把身体解放出来,自由地滑每一个旗门,快乐地滑雪,在这一刻,你是有机会赢得比赛的?!?/p>
在达里奥眼里,这些孩子跟常人无异,“只不过缺少了身体上的某些部位,那也不是他们愿意的,是命运使然?!泵刻欤铀巧砩舷暗萌松牡览?,如何克服生命中的难。他也以阅历和智识,回馈给他们“魔鬼”的训练、温暖的支撑。
“我从来不把我的运动员称为残疾人,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人。”达里奥说,“我的生命和他们的生命是一样的?!?/p>
一味药
或许大圣真的可以在滑雪里找到出路。要不没法解释,恐高的他从来没想过放弃滑雪,“一边害怕一边享受”。
运动队是开发他天赋的地方。生活中如何自理,师兄们一教他就会了;初一上雪道观察旗门,哪个容易哪个难,“我自己就能感觉出来”。
雪场是让他释放的地方。因为害怕,他在滑雪过门的时候,一定会呼喊,“从头喊到尾”。
“我觉得滑得最好的状态,就是我出发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进入到忘我的状态。我的脑海里只有旗门和路线?!?/p>
国内比赛拿过冠军,国际比赛最好成绩是殿军,对孙鸿胜的表扬从国家传达到省市再到县城,最后到达村子。放假回家碰到熟人都会问上一句:训练得咋样?
刘思彤觉得滑雪的乐趣在于,高速的情况下,你依然拥有掌控的能力。
高速,让你觉得自由;能掌控,让你为自己骄傲。
滑雪还治愈了她的晕车,“锻炼了智商”,对生活的想法也更立体了。
“我现在一天天老想去看看世界。”快放假了,总要盘算,这回去哪呢?是去杭州看西湖,还是去柳州吃一碗真正的螺蛳粉?是去潜潜水,还是去跳跳伞?
当然还有一点顶顶重要的,对自己的全部接受。
“你得承认你自己是有残缺的,你要正视自己,那我确实就这样了,我也没办法。但是我不能因为这样,我就不去做一些什么了,不能因为这个去找借口说‘我不行’?!?/p>
刘思彤说:“其实很多残疾人接受不了的,是接受不了别人的目光?!彼浴拔颐堑牟腥辈辉谖颐巧砩?,是在别人的眼里。当你逐渐强大的时候,你是可以接受别人的目光的?!?/p>
这项他们热爱的运动,正在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强大。
冬奥会和冬残奥会的举办是个契机,“不仅是搞体育的残疾人,还有那些没有从事体育运动的残疾人,希望他们能有机会能到雪坡上去,试试滑雪的感觉。也许只是一天,一个小时,一次滑雪,希望他们有机会去做这些?!贝锢锇滤?,“因为体育运动是生活最好的解药。